引子

第三章

第三章

又开始下雨了。

今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,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,混合着鲜嫩的树叶和绽放的花朵的清新味道,顺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阿离的脸颊上滑落。

阿离低下头猛眨几下眼睛,刚才的雨水滴进眼睛里了,让他相当难受,他只好轻轻抬起手抹了一把脸。但尽管他极力地控制动作的幅度,身旁的草丛仍是响起来沙沙的声音,让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
但这样轻微的响声很快就被滴答的雨珠和远处悠长的鸟啼所掩盖。阿离又稍稍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,好让自己趴着的姿势不那么难受。盖在背上的杂草响起了一阵阵骚动,几根草茎扎到了他的脖子上,让他浑身上下一个激灵。

集训的最后一周,将一班的三十人用直升机送到预定的出发点,以小组为单位徒步穿越橙华森林,进行丛林的生存训练,同时也是集训成果的考核。这一任务需在七日内完成,有教官带队,还配备了专业的救援队伍,除了个别人跟不上队放弃以外,大体仍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如今已是第四天,路程早已走过大半,经不住学生们的反复央求,再加上四个人都已经对丛林有所了解,身为队长的出云研同意给他们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,条件是每半小时进行一次无线电通信和地图标定。

阿离深吸一口气,再慢慢吐出来。他抬起头,皱着眉举起望远镜,找到了自己的猎物——一只倒挂在前面大树枝干上的懒人獭。灰色的毛发中点缀着褐色的条纹,使它的身影在树干的掩护下并不明显,但幸运的是阿离一眼就找到了它红彤彤的大鼻子。褐色的眼圈中间一双黑豆一样的小眼睛,看起来十分滑稽,唯一能引人注意的是那两双钩子一样闪亮的爪,这对爪子锋利而坚固,不仅能使它轻松地攀爬和抓握树枝,也是其自保的利器。随着懒人獭的成长,它的爪子会越来越具有杀伤力,在进化为过动猿后,这双爪子将使它的绝大多数天敌畏缩不前。直到少数的幸运儿渡过了危机四伏的童年,进化为请假王,它才不再挥舞这双利爪,而是粗犷的释放自己的力量,这个时候,它就已经成为了整座森林的王者。

懒人獭的行动极其缓慢,直到进化之前都很难见到它爬下树的场景,保护色和利爪是它防御天敌的手段,情况危急时还能施展出跳水逃生的本领。不过这些对阿离来说都不是问题,最大的麻烦是懒人獭属群居,群体中总有数量众多的过动猿守卫。阿离原以为这是一只落单的,捕捉它相对容易,但几番观察下来,他发现周围有过动猿活动的痕迹,很可能这里仍未远离其领地。

过动猿的利爪可以轻易撕开人类的皮肉,而且它们群体行动,较大的群体可能有十只以上的过动猿。在保卫自己的领地时,它们会将入侵者围住,轮番攻击,直至将对手驱逐或杀死。因此其天敌,如猫鼬斩和饭匙蛇在捕猎懒人獭时往往要选择落单的,真当它们遇到成群结队的过动猿时,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。即使全副武装的人类,面对一整群发狂的过动猿时,也很难讨到好处。聪明的猎人会尽量避免无意义的冒险,贸然出手,得不偿失。

阿离在这里埋伏观察了许久,就是想确定猿群的活动范围。领地的边界是由作为首领的请假王定下的,大的群体间经常因领地大打出手。请假王会在自己的领地中进行巡视,并掰断树枝涂抹粪便作为标志。阿离已经仔细观察过周围了,还没有发现明显的记号,但确实找到了几处像请假王这样体型的宝可梦的活动痕迹。

是自己多虑了吗?可能只是其他大型宝可梦留下的,说不定过动猿的痕迹也是他的误判。但这个时候,不知为什么,阿离的心中就像有个小人儿在敲鼓一样砰砰砰跳个不停。小心驶得万年船,出发前杜娟姐提着他的耳朵三令五申,小心再小心,在野外什么情况都会发生,除了小心别无他法。

要不要试探一下?阿离深吸了一口气,心中有些犹豫。随便出手会不会打草惊蛇?会不会让自己之前的努力全打了水漂?雨势渐渐大了,看来不会像前几天那样轻易停下,雨滴顺着迷彩服滑落到他的脖子上,沾着树叶和泥土,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阿离刚刚进行过一次无线电通信,算上这一次,一共完成了六次通信,估计这次离营已经三个小时了,在雨中寻找猎物和埋伏,浑身黏糊糊的不说,体力也渐渐不济,再等下去,他有些怀疑自己能否在天黑前返回营地。

试一试吧。阿离缓缓地将气吐出,摸出了一个精灵球,轻轻打开,精灵球展开时“叮”地一声让他心惊肉跳,早暗骂了不知多少遍这东西的设计者,不过好在这么轻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注意到,狩猎凤蝶小彩旗从精灵球里飞出,停在了他的肩头。

阿离慢慢伸手往前指了指,又在空中画了个“8”字,再一挥手,小彩旗就飞了出去。

狩猎凤蝶拥有与其外表不符的攻击性,在危机时爆发的力量往往能令众多捕食者退避三舍,但这无法改变它作为过动猿菜谱上常客的事实。所以,对于那些藏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的家伙们,派小彩旗往前飞一圈自然就是最不着痕迹的引诱。

阿离皱着眉头紧紧盯着狩猎凤蝶的反应,突然耳边传来了一串尖锐的猿啼,啼叫声中充满了躁动和攻击性,附近的树叶都如波浪般涌动,一时间无法平静。阿离分辨出来,这是一发威力不大的吵闹,可是他没有看到这一招是从哪里发出的。他又深深吸了口气,狠狠攥着拳头,“还不急,还不急。吵闹会反复施放好几次,还有机会。”他如此想着。

没过一会,第二声吵闹如期而至,比上一声威力更大,范围更广,也更杂乱,似乎不只是一只过动猿的躁动,可能是第一只刺激到了周围的。不过,阿离能明显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——过动猿过于亢奋了,这不像是捕食时的表现,周围的回应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杂乱,更像是面对入侵者时的调动。是自己被发现了吗?不,那样的话至少附近的几只会率先攻击自己。无论如何,这里不能再逗留了,放弃将要到手的猎物着实可惜,但阿离更不想以身犯险。

猿群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几十米外的地方,那里的响动尤其激烈,大大小小的鸟类宝可梦已经被惊起,留下一串又一串惊慌的鸟鸣。阿离收起望远镜,沿来路慢慢后退。

看来确实是遭到入侵了,不然不至于这么大的动静。隐约中似乎能听见更远处巨兽的咆哮,令阿离暗暗心惊。然而就在阿离弓起腰准备加速撤离时,前方传来的声音使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。

这是人的喊声,阿离是不会听错的,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了“救命”这两个字。他的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卡训的同学,一起来的同学里有不少野外生存能力的确不行,这在集训时就能看得出来,万一有谁离开营地后误入猿群的领地也毫不奇怪,倘若真是这样,他绝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。

一般来说,有学校背书,又经过了三周专业的训练,即使是新生,也应当有征服雨林的信心。实际上,只要排除了人为因素,很少会出现训练师被野生宝可梦攻击伤亡的情况。一来每个训练师都有自己的宝可梦充当战力,二来训练师自己也配有武器用于自保。就像阿离,除了学校配备的武器,还私下准备了一枝撅把手枪,只能装一发子弹但威力惊人,同时巨大的声响能吓走几乎所有野生宝可梦。

但若考虑到法外之地的狂徒们,这偌大的森林里就显得危机四伏了。离104号道路越远,文明社会的影响越微弱,无疑就越危险。在原始的丛林中,法律只是一纸空文,丰缘的土著南岛人也说不上有多么热情友善,窃贼、强盗和山匪更不是什么稀有动物,万一碰上了他们,最好的办法还是乖乖交出自己的财物,然后等待救援。因此虽然每个人手腕上都带着能呼救的手环,但真当危险来临时,不一定能靠得住。

阿离轻叹了口气,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手枪,装好子弹,打开保险。又伸手摸了摸胸前的格斗刀,这把尖刀是杜娟姐为他挑选的,只要一摸上刀柄,他就感到十分安心。伪装已经没有必要了,所以他一把扯下了碍事的披风,又扶了扶自己的头盔,一身的迷彩色使他仍不那么显眼。雨珠顺着衣服的褶皱滑落,登山鞋也显得十分沉重。阿离深吸一口气,对着停在他肩头的狩猎凤蝶说道:“小彩旗,我们走!”

 

根本就不是他的同学。阿离靠近了才发现,那个被猿群围攻的倒霉蛋他压根就没见过。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穿着一件根本不适合在森林中活动的花衬衫,简直不要再明显了;而且这件衬衫也破了,胳膊上、脸上、身上到处都是划伤的口子,浑身上下湿漉漉的,让人以为他是从河里爬上来的。他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,不过从望远镜里看,一个镜片明显已经碎了,也不知是不是逃难时的小惊喜。

耐着性子再一看,这家伙显然不熟悉过动猿的习性,逃跑也毫无章法,过动猿是很聪明的宝可梦,围攻敌人时首先会派出体格较健壮的作先锋,若能将对方拖入颓势,其余的就会一拥而上,将敌人分而食之。然而就因为过动猿太过聪明了,聪明到能理解形势,如果派出的挑战者很轻易就被打败,猿群的信念就会动摇,若之后派出的替补也被打败,整个群体的军心会迅速瓦解,甚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哄而散。而以一个成年人的体型,只要有简单的武器,哪怕是木棍石头,在单挑时打败一两只过动猿都不在话下。而当崩溃的过动猿在首领面前重新整队时,它们的对手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。

所以除非点背到家碰上了请假王,否则在面对过动猿时绝不能转身逃跑——人在丛林中的速度不可能比得上这些野兽,更不能像现在这哥们儿一样背靠着石头抱头痛哭。越求饶,越胆怯,对方就会越凶残,只有展露肌肉,才能赢得一线生机。

不过这哥们儿的装备也是丢得够彻底的,浑身上下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,更别说宝可梦了,不然恐怕也不至于这么狼狈。阿离的耳边传来尖叫声,第一只过动猿的攻击已经开始了,看举动还只是试探性的抓挠,用不了多久整群就会一拥而上,把他生吞活剥。阿离扳下手枪击锤,举枪瞄准,运气真好,所有过动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,没有望向自己这边的。

“小彩旗,准备。”

砰!

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林间扩散开来,惊起方圆几里之内不知多少鸟兽。那只过动猿的脑袋被这一枪削去大半,尸体直挺挺地向后飞了出去,猿群间弥散着可怕的沉默,然后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,最前面的过动猿反应最快,裹挟着后面脑子慢半拍的争先恐后四散逃走。没过一会儿,四周剩下的活物就只有阿离和被喷了一脸血,呆呆地蹲着的倒霉蛋了。

“行了,没事了,它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”阿离换上新的子弹,又指示小彩旗巡视周围,这才收起枪,伸手拉起仍保持着抱头蹲姿的家伙,“你是旅行的训练师吗?怎么什么装备都没有?还穿着这么一身?”

“啊,啊……啊?”

这哥们儿双手抱头,嘴唇抖个不停,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,就是说不出半句有意义的话来。

“完了,吓傻了。”阿离扶着他坐在树下避雨,从腰包里取出绷带和消毒水,开始包扎他的伤口。胳膊上有两道伤口很深,是被过动猿抓的,伤及了动脉,血像小溪一样流出来,没一会儿就把填压的纱布浸透了,阿离只好心疼地给他打了一支肾上腺素-普鲁卡因混合止血针。一边用加压绷带包扎时,阿离一边嘀咕着:“肾上腺素我一共只有两支,这是保命用的东西,这个人情你可得还我。”

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阿离的话,这哥们儿居然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没给人半点准备的时间,两行眼泪就和着鼻涕一起如开闸泻水一样奔流而出,嚎啕的哭声混合着唾沫倾泻而下,把他早被雨水洗刷过的脸颊再清洗了一遍。阿离双手仍握在绷带的两端上,一时间竟以为是自己包得太紧。直到把他胳膊上的伤口一一包扎完毕,阿离才确认眼前这个泪流不止的年轻男子可谓是悲从中来。

不管怎么说,眼下也没有给他细细品味哀愁的时间,急救的耗时比想象中久,刚刚一哄而散的过动猿也可能会卷土重来,到时候若再迎上请假王可就不是说笑了。

阿离收好了自己的装备,扶着他站了起来。对方两腿仍在发抖,软踏踏的没什么力气,阿离只好掺起他一条胳膊,几乎背着他往前走,又摇头直叹:“你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!”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声音几不可闻,但这微弱的道歉声仍被阿离捕捉到了,他轻笑一声:“呵,我还以为你准备就这么赖下去呢!”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“能自己走了吗?能自己走就使点劲儿!”

肩上的负担轻了不少,阿离长吁了一口气,抬起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,听到对方又说了一句“谢谢”,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拨云见日之感,话匣子也就打开了:

“你也用不着谢,出门在外,互相帮忙是应该的。我叫陈离,四星训练师,你叫我阿离就行。”

“四星训练师?”对方喃喃着重复了一遍,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自报家门的时候,阿离只好提醒:“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?”

“沈道玉。”

阿离见他并不说出训练师级别,以为是对方听了自己四星的身份,不愿被小瞧,心中琢磨着他大概也就是个业余训练师,便不再多问,把话题转向他处:“在旅行?为什么穿着这么一身就进林子了?你的装备呢?”

沈道玉躲着阿离的视线,低头不语,满脸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,阿离试探着问:“别是遭了强盗?”见他脸上不置可否,也不知自己猜中了没有。

“我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憋了半天,这个自称沈道玉的男人终于开口,说出来的话唬得阿离一愣:“我想不起来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一醒来就是在河边,之前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!”

阿离惊得张大了嘴,连脚步都停了下来,只听沈道玉接着说:“我其实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,浑身上下就这么个东西……”他别扭地拧着身子用左手去掏右边的口袋,拿出了一张暗红色的小卡片。卡片已经被水泡发,表层的塑料膜脱落下大半,但仍能清楚地看到在暗红的底色中,以白色线条描绘着一个精灵球。

阿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,也看不出它和普通的业余训练师证有什么不同,这张证件的主人满脸狐疑地看着自己,问出了一句让阿离大跌眼镜的话:“这是什么东西?身份证吗?”

阿离琢磨了半天,竟不知该怎么回答,说出一个“是”字很容易,但他还是拍了拍沈道玉的肩膀,叹了口气:“你这失忆得够彻底的。”

 

“行,我带他回去。”阿离关掉了无线电,并没有管沈道玉殷切期待的目光,而是展开地图皱眉思索了起来,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满了记号,若非经过训练,绝难看懂。

当然阿离并不顾忌让这个自称沈道玉的家伙看到地图,他甚至主动地把地图拿到对方眼前,但沈道玉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让他打消了一起讨论的念头。对旅行训练师而言,读图该是基本能力,看不懂地图便寸步难行。难道这个沈道玉不是旅行的训练师?还是说他是个从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泥腿子?在阿离的印象中,这些以业余训练师和无证者为主的野路子一般都沿着大路旅行,绝少有能走到橙华森林这种地方的人——专业训练带来的差异不是所谓经验能轻易弥补的,何况他们的经验也不见得有多正确。

如果这个沈道玉当真是个野路子,那他无疑就是那绝少之外,万中无一的幸运儿。本来这种事只要稍微问问就能一清二楚,但沈道玉一口咬定自己失忆了,把所有事忘得干干净净,就让阿离有些无从下手了。

会不会有强盗的可能?会不会是南岛人?但不管强盗还是土著,会有什么都不带就跑出来打家劫舍的吗?阿离反复检查过沈道玉的训练师证,证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“业余训练师”,“汉族”等字样,看训练师编号又不像是伪造的。再说,这荒郊野岭的,伪造证件又有什么用?

这些心思在阿离脑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,随着他从地图上确定好返回的路线而越来越混乱,这下阿离也没了主意。出云研的意思是先带回去再说,总不能真的把一个可能的遇险者留在丛林里,只是带回的路上要多留意对方的举动——不用说阿离也自然明白。不管沈道玉表现得再怎么奇怪,最大的可能还是遭遇强盗后被洗劫一空的旅行训练师。

“可是你这失忆……哎,我虽然不是医生,但也能发现问题:有连常识都忘个精光的吗?”回应阿离的只有一脸无奈地苦笑,更让阿离绝望的是,他想不通这个男人撒谎的理由。

“问这里是哪你不知道就算了,但你也不能不知道丰缘的首府是彩幽吧?更奇怪的是,为什么你还对宝可梦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?你连请假王的特性是懒惰都知道。”

“玩过宝石版的都知道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又低下头不说话了。

他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,阿离对这一点深信不疑。但阿离又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撒一个这么蠢的谎,哪怕编一编自己的经历也比现在这样要好吧?

“沈先生啊,我想咱们还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说话。你看,我帮你赶跑了过动猿,还帮你包扎伤口,我连唯二的肾上腺素都给你用了,现在还要带你回我们的营地,我做了这么多事,总不能像个坏人吧?你说是吗?”

“救命之恩,你怎么会是坏人呢!”

“对吧,我还给你看了我的训练师证,四星训练师,陈离,正经的职业训练师,你还有什么顾虑呢?”阿离唯一能想到的解释,就是这沈道玉被抢劫后对任何人都小心起来。这无可厚非,只是有点儿蠢而已。

“不,我不是顾虑,但是真的想不起来了,我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……”

“很好,这是咱们敞开心扉的第一步。”阿离觉得这半天的口舌总算没有白费,长吁一口气。“来说说,什么样的模糊印象?”

“飞机。”

阿离点了点头,示意他继续。丰缘的每座城市都有机场,这说明不了什么,但开了个好头。

“爆炸了……”

阿离脸上温馨的笑容渐渐凝固了,他用力维持着嘴角上扬的角度,以免露出一脸凶相,饶是如此,也已经把对方吓了一跳。

“你在耍我吗?”

头摇得拨浪鼓一般,一个大老爷们儿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:“是真的,我现在脑袋里只记得这个爆炸的场面,我发誓!”

阿离又不能撬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在想啥,沈道玉的发誓对他没有半点儿吸引力,他有几分死心地问道:“哪架飞机爆炸了?去哪的?”

“不记得了。”

“爆炸时你在哪?”

“飞机里。”

“你确定?”阿离怎么也没法相信这是一个空难的幸存者,就不提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爆炸的灼伤,单说如果真有飞机空难掉到橙华森林里了,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也不可能注意不到。

“应该是吧,我记得是在回家的飞机上……”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“冬,冬天吧……很冷……”

“这不是扯淡吗?丰缘现在二十多度你跟我说很冷?”——再说丰缘也没有冬天啊!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算了算了,继续。你是在回家的飞机上出事的?”

沈道玉紧锁着眉头,一脸使不出劲儿的难过表情,就好像准备用力把记忆从大脑的泥潭深处拔出来一样。没多久,他宣告失败:“我忘了家乡是哪里了。”

阿离都替他着急,因为这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,在他的训练师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籍贯:橙华市。

“有沙滩,有海水,有海风吹来的味道,又咸又腥,很清凉……”

当阿离感到对方落后了几步,转头确认时,他猛地发现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健壮男子竟已泪流满面,正在无声地哭泣。他不能确认是不是自己的态度过于伤人,一时间心里也软了下来。是啊,有谁忘了自己的故乡,心里还能好受呢?如果有一天他忘记了卡那兹,忘记了自己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,大概也会如沈道玉这般,悲从中来,痛哭一场吧!

“好了好了,我很抱歉,你的遭遇让我心里也很难受。我相信你,也愿意帮你回到家乡……”

“真的?”他抹干眼泪,又一次摇头:“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“没关系,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,只要有训练师证……不,不用训练师证,只要你的指纹就行,只要在宝可梦中心查一下就行,很容易就能找到你家的。”

欣喜若狂,手足无措,这大概是形容现在的沈道玉最好的词。想表达感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想表现高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,想要激动地拥抱或是握手可又怕显得轻薄无礼,结果就只能呆呆地杵在那儿,束手又束脚,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“谢谢”,从阿离的角度来看,这个帮他回家的承诺反倒比从过动猿手里救下一命对他的触动更大。

阿离突然感觉这家伙有点儿可怜,用常识已经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了,或许回去后该给他介绍个心理医生。

 

“过动猿会互相清理毛发来增进感情,这种社会性的活动使它们可以维持一个较大的种群数量,一般的猿群有大约十只过动猿,加上它们的幼崽懒人獭,整群能达到二三十只。当然,你碰到的猿群有十五只过动猿,算是很大的群体了,原因是这一群的请假王等级很高,是附近的霸主。过动猿这种宝可梦等级制度森严,请假王作为首领,享受首先进食的权利,所以才有你说的,请假王整天懒洋洋地打盹,并不是它不能显露武力,而是没到动武的时候。”

“我还以为是因为它的懒惰特性。”

“特性也是进化的产物,生存斗争的结果是它们有极强的领土意识,为了自己的土地毫不介意相互厮杀。一个可能的理由是它们的幼崽懒人獭移动太过缓慢,时刻需要保护。总之这种社会性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,在危急关头,过动猿甚至能背着懒人獭逃走,在它们的首领面前重新整队,这就到请假王爆发力量的时候了。”

“原来还有这种事,我玩游戏时都没想过。”

总算安抚了大喜大悲之中精神恍惚的沈道玉,阿离松了口气,也有心情给他介绍过动猿的习性了。沈道玉不是无法交流的人,他理解东西非常快,这使得两人的聊天轻松了很多,虽然有时候会从他嘴里冒出来诸如“游戏”,“版本”,“动漫”这样的词,但只要忽视掉,其实无伤大雅。

“我其实挺喜欢口袋妖怪的,”沈道玉低着头,小声说道:“每一代都玩过。”

“口袋妖怪?”

“精灵宝可梦。”

阿离哦了一声,准备自动屏蔽理解不了的词,突然觉得这番对话说不出的别扭,细细想来,似乎明白了什么:“你喜欢的不是宝可梦,是宝可梦对战吧!”说着便笑了起来:“技能和特性都记得那么清楚,却对宝可梦的生活习性一无所知。我看呐,你可不像是旅行的。要是旅行训练师都像你这样,那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

“旅行?”

“不过话说回来,现在哪还有真的靠两条腿旅行的训练师啊!都是能坐车尽量坐车。”

“坐车……不好吗?”

“那倒也不是,现在都追求效率嘛,联盟大会也不会在乎是否旅行过。”

“联盟大会就是收集八枚徽章参加的那个?”

“想不到你还能记得。”阿离还是蛮惊讶的,如果沈道玉记得联盟大会的事,那不如多问点:“你记得联盟大会在哪举办吗?”

“丰缘的话……彩幽吧?”看他的表情,还是挺确信的。

“没错。那你记得今年是第几届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第65届。”可以肯定,和时间有关的事情他大多都不记得。“下一个问题,你知道联盟大会是干什么的吗?”

“呃……得到八枚徽章的宝可梦训练师,同台竞技?”

这话说得倒是不错,但不是阿离想要的答案:“竞技是为了什么?”

“分,分出水平高低?选出冠军?成为宝可梦大师?”

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?阿离觉得一阵头疼:“是为了等级提升。”

沈道玉又摆出了一脸茫然的样子,阿离看出来了,凡是联盟制度,训练师等级或是其它关乎现实的事,他全都一无所知,反而是有关于宝可梦或是对战的事,他多少还能记得一些。

给人的感觉,就像他不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似的,或者说,不曾在联盟统治的这个时代生活过。

这种想法把阿离自己都吓了一跳,荒唐,十足地荒唐,荒唐透顶。若说他是个生活在百十年前的古人,或是隐居在深山老林的野人,尚可理解,但是一个现代人,一个业余训练师,在联盟统治全球的这个时代,说什么不知道联盟,不知道训练师制度,那就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了。

阿离不在乎沈道玉是不是胡说八道,他只是觉得详细解释起来着实是个麻烦事,光说说职业训练师的五个等级还好,可是沈道玉的问题接踵而至:“为什么联盟大会能提升等级呀?”

他哪里知道为什么!反正联盟每年都是根据大会的名次进行晋升,六十多年来,童叟无欺,配给到手,谁还会想这些有的没的?

“是为了选拔人才吗?就跟考试一样?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

“但是用淘汰制会不会有点不公平?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你想啊,如果有第二名的实力,但在第一轮就碰上了第一名,岂不是很倒霉?”

“这倒不用担心,初赛早就改为积分赛了。”

“看来联盟大会还是尽力维护公平啊。”

这话让阿离哭笑不得:“这是比赛呀!比赛肯定是公平第一的。”

“公平第一……难道参加联盟大会没有限制?”

“当然,只要集齐了八枚徽章。”

“什么等级都一样?”

“不问出身。”

看到沈道玉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,阿离有点儿明白他在想什么了,于是拍着他的肩膀,用十分恳切的声音勉励道:“只要你有才能,肯努力,踏实勤奋,就一定能成为联盟大会的佼佼者!”

没想到沈道玉却露出了一脸苦涩,他说:“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……”

“哼,那些抱怨联盟大会不公平的,只是又懒又蠢的混蛋而已!”

 

“快到了,就在前面。”阿离伸手指着旁边的一棵树,说:“再往前就是我们的营地了,附近设了些陷阱,你跟紧我,千万别乱跑。”

返回营地的路上,两人在砖红色的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,累得气喘吁吁。依阿离所说,回去的路已经算是好走了,因为挡路的树枝在他过来时就已经砍掉,这使得他们的行进速度快了一倍有余。

雨林里是没有路的,甚至连坚实的地面都没有,能落脚的地方除了软踏踏的枯枝败叶,就是滑溜溜的烂泥,后者还是要拜这次莫名其妙提前到来的雨季所赐。阿离不止一次抱怨这次的雨季加大了他们生存训练的难度,让好几个本来能坚持下来的人提前退场。

“你们学校心可真大,实战考试,出了危险可怎么办?”

“有教官跟着,有道馆的精英组成救援队,还有这个,”阿离晃了晃腕上的手环,十分肯定地说:“万无一失!”

“这东西摘不下来?”

“当然能。”

“那怎么叫万无一失?”

“你这不是抬杠吗?”阿离明明还想说什么,挂在胸前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,吓了他一跳,“呼叫陈离,呼叫陈离,我是出云研,收到请回复!”

“陈离收到。”阿离摸了下手环看了一眼时间,脸上马上露出了懊恼的表情。

“为什么没有定时通讯?”

“抱歉研哥,我们已经走过标志物了,马上就能回去,所以……”

“那也不行!只要我没有看到你,就必须定时进行通讯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地图标定。”

阿离从腰带上摘下手持GPS仪,又翻开地图,在上面画着记号:“位置:北纬18度17分34.31秒,东经109度20分41.25秒;海拔:20米;行进朝向:北偏东11度,标定完毕。”

“好,尽快把人带回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看到阿离关闭无线电,长吁一口气,沈道玉感慨道:“你们的教官真严厉。”

“在乎我们才会严厉,他要是不在乎,直接不准我们自由活动,还省得给自己找麻烦。”

“看来你们相当尊敬自己的教官。”

“值得尊敬的人我们自然要尊敬,不过有些不值得尊敬的,呵呵!”

沈道玉点点头,说:“深有同感。”

“小心点儿,那有根钢丝,别伴着。”阿离一把抓住了沈道玉的胳膊,阻止他继续往前走,然后伸手指了指前方的草丛。

沈道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,才在草丛里找出一截反光,再仔细一看,钢丝上似乎还挂着一个铃铛。

“其实我一直想问个问题。”沈道玉扶着眼镜说道:“要是有别人也设了陷阱怎么办?”

“听天由命喽。”

“啊?”

“一般来说,训练师是不会设有杀伤性的陷阱的,这是众所周知的规矩。当然,并不是说林子里就没有杀伤力高的陷阱了。”

“训练师不设,那是谁设的?”

“山民,猎人,甚至强盗都会设陷阱,他们可不管什么规矩。”阿离顿了一下,补充道:“一般的陷阱仔细点儿都能发现,再说这么大个林子能有多少陷阱,要是点儿背,你能怨得了谁?”

沈道玉伸手拍了拍头上的钢盔——这个迷彩头盔是阿离借给他的,说道:“我有点儿头疼。”

正这时,林中传来了一道悠扬的笛音,似鸟鸣,又似风吹落叶。沈道玉好奇地侧耳听着,笛音尚未结束,旁边就响起了一串口哨声,手埙吹奏出高亢的节奏。

“用声音传递信息是常用的手段,不过用手埙吹出的节奏却是老常的发明。”许是看到沈道玉一脸好奇地表情,阿离不紧不慢地解释道:“老常是我们组的,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,他总结了五种易于分辨的节奏,可以在失去装备时使用。不过全学会有点儿困难,我们就只学了一种,只能用来表明身份。”

“那刚才的笛音……”

“暗哨呗!”阿离理所当然地转过头,又指了指前方,示意他营地到了。

沈道玉抬头一看,十几米开外不知何时闪出几簇火光,再走进些,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团营火,营火约有半人高,由较粗的树枝交错搭成塔形,最顶端还放着一口小锅,阵阵肉汤的香气顺着白烟飘来,惹得沈道玉肚子里咕噜噜地直叫。越过这营火,就能看到并排的两个迷彩帐篷,其中一个帐篷的门帘掀了起来,一个女孩正从帐篷中走出来。

“菲儿你没出去?”阿离左右看看,又问:“研哥呢?”

“我刚回来,出云教官跟老常出去了,在河边收拾猎物。”菲儿帮阿离卸下了沉重的装备,又转回来同沈道玉握手:“这位想必就是沈先生吧?”

“真是个美女。”沈道玉咂咂嘴,在心里想着:“一身迷彩都能穿得这么有气质。”

菲儿穿着一套短袖迷彩服,紧身的设计不仅突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,更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,她腰带上别着一支小巧的手枪,胸前则挂着对讲机,栗色长发简单扎成马尾,刘海有些凌乱,饱满光润的额头上划过几滴汗珠,也沾上了一缕秀发,令她仿佛战场上的女武神,与这林间的营地反而格格不入。

“沈先生?”

“啊,抱歉抱歉。”沈道玉尴尬地笑笑,低下了头,“实在是有些累了。”

不看不要紧,他这一低头,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夸张的花衬衫和短裤,脚上是一双被泥水浸透的运动鞋,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还满是伤口和绷带,唯一和周围气氛相符的东西还是阿离借给他的头盔。沈道玉脸上红了红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解气氛,只好摸着头嘿嘿地傻笑。

菲儿明显对这种不明所以的傻笑不感兴趣,她既同沈道玉打过招呼,礼节便已做足,于是又朝阿离问道:“不跟杜娟老师汇报一下?”

“研哥说他会汇报,先这样吧。”转而又想起了什么,说:“你检查一下他的伤口,当时时间紧,我包扎得很粗,还用了一支肾上腺素。对了,你包里还有肾上腺素吗?”

“没了,昨天大宇他们组有人受伤,全送出去了。”菲儿一边解开沈道玉的绷带,一边说着:“大宇他们怎么回事?为什么会偏离路线那么多?昨天都快和咱们走到一起了,要不是确认了身份,两边就打起来了!”

“方圆不管事呗!他们组里也没个明白人。”

“真危险。”

“还行吧,听说杜娟姐昨晚把方圆训了一通。”

“大快人心。”

“大宇他们也跟着训了。”

“那真惨。”

沈道玉呲着牙,倒吸着凉气,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和他不相干的对话。菲儿的手可不像想象中那么温柔,消毒重新包扎时疼得他差点儿叫了出来,为了维护他那点儿可怜的形象,这才拼命咬牙忍住。等到受刑一样的急救处理结束时,他早已大汗淋漓,虚脱一般。

“真是人不可貌相……”沈道玉大喘着气,喃喃说着。

“对吧,菲儿在我们里头,医疗技术是最好的,比研哥都强。”

“什么?”沈道玉嗓子都哑了。

“这得归功于她父亲是医生,从小耳融目染。”

“你们这儿医患关系可真和谐……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当沈道玉准备进一步吐槽时,女孩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:“沈先生,饿了吧,来喝点汤吧,老常的手艺可是一绝。”

饭盒中的肉汤还冒着腾腾的热气,令沈道玉的手心微微发烫,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两边腮帮子猛地一酸,咽下这口唾沫,他才觉得缓过来一口气。他也不知道自己饿了多久,但肚子里绞劲儿似的蠕动无疑时刻提醒他饥饿的滋味。他没用勺子,只是轻轻吹了吹,就端着饭盒大口喝起来,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滑入胃中,呛得他猛一阵咳嗽,而同时,由胃肠中开始向上涌起令人无比安心的温暖感,这种温暖感令他鼻头酸酸的,泪水突然就流了出来,难以遏制。

“慢点,慢点,别急……哎,别哭呀,老常放这么多辣茄干什么!”

沈道玉摇了摇头,他的舌头被烫到,根本品不出味道,但这句话却是他发自内心的:

“好吃,这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,最好吃的东西了!”

 

最后一个回来的是一头红发的混血少女,看她一边摘下头盔甩动着火红的头发,一边字正腔圆地说着汉语,沈道玉心里着实惊讶,更惊讶的是,在场众人早就习以为常。

“亚莎,有什么收获吗?”

亚莎展开了精灵球,一只橘红色的小鸟就像子弹一样冲了出来,朝离它最近的菲儿猛扑过去,在众人的惊呼中,一个小巧的棕色身影高高跃起,裹着噼里啪啦的电流把这个不自量力的袭击者打翻在地,亚莎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它收回去。

“抱歉抱歉,还没驯化呢,菲儿你没事吧?”亚莎连忙过来向菲儿道歉,看这样子她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
事情发生得太快了,沈道玉大脑一片空白,等一众训练师早已恢复常态,有说有笑,他才反应过来,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
“宝可梦会攻击人?收服的也会?”他如此想着,身体一时僵住,无法动弹,只能听阿离在一旁说着:“小箭雀啊,虽然在丰缘很少见,但市场上价格也不高吧?干嘛特地收服呢?”

“它的特性是疾风之翼,我准备带回去配几代,搞出个顺风来,当干扰手用。”

“你有蛋种?”

“嚯,二少爷这是瞧不起我们小门小户的啰?”

“哪能啊!”

沈道玉坐在一棵横躺的树干上,头顶的遮雨棚敲起叮当作响的雨声,现在只要这一点点声音就能让他心惊肉跳。他一边想着:“刚刚明明还被过动猿袭击了,怎么就怀疑起宝可梦的攻击性了?”一边看着眼前的五人不断走动、说笑、工作,头上冷汗直流,心慌难忍,嗓子灼烧一般,隐隐作痛。他大口喘着气,极力平复呼吸,把注意力集中在众人的聊天上:

“老常,阿离,过来搭把手。”是出云研的公鸭嗓子,三个人喊着号子抬起了还在沸腾的汤锅,真奇怪,那么小一口锅为什么要三个人抬?

“哈,今天开荤了,总算不用啃压缩饼干了!”

“该啃还是得啃,就打着一只,每个人分不了多少。”

“倒是哦,还多个人。”

“哎!注意点……咱在野外,压缩饼干能量棒才是常态,别指望打猎。”

“这我们都知道,打一趟猎获得的食物还不够消耗的呢。”

“还有,不认识的东西千万别吃,碰都不要碰,就算是认识的也要小心,这都是血的教训呀!”

“知道了研哥,你上课时都讲过几百遍了。”

“别嬉皮笑脸的,阿离你说,这两天你摘了多少树果?”

“也不多,就取了点儿种子,多了咱也没地方放……”

“还笑!不管怎么样,千万别进嘴!”

耳边传来了滋滋啦啦的声音,鼻孔里充斥着浓郁的肉香,沈道玉的口水一点点分泌出来了,肚子也再次咕咕直叫。与之相反,眼前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了,交谈的声音一点点衰落了,湿漉漉的水流慢慢蒸腾了。背后粗壮的枝干刚好为他提供了倚靠,将头微微后仰,浑身上下的酸痛和疲倦就不可遏制地袭来。他长吁一声,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,看不清脸,只有满头华发,温柔地牵起他的手,捧起他的脸,拥抱他瑟瑟发抖的单薄的身躯,他清楚,那是他含辛茹苦的母亲。接着,眼前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人的面孔和话语,他伸出手,那些人就从他的面前蒸发掉了,无影无踪。

“沈先生,沈先生……”

就像闪电劈开乌云,沈道玉的面前清晰地出现了一条裂缝,裂谷深不见底,向远方无尽地延伸,正拉着大地另一边的母亲飞快地后退。沈道玉凝视着这无底的深渊,他好像在深渊中看到了一只眼睛,一只有着墨绿色瞳仁的眼睛,这只眼睛也在凝视着他,在等待着他的回应。可是他要回应什么呢?他要对这深渊许下怎样的愿望呢?他无法思考,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他感到这直通幽冥的深渊中有光射出来,他害怕得发抖,他怕这是来自地狱的业火,他害怕地转过身去。

转过身,眼前便是无尽的黑暗,然后,似乎有灯火在慢慢燃起,人的面孔渐渐浮现了出来。他能辨认出的第一个人是阿离,然后是菲儿,经过了不计其数的陌生的脸庞后,他终于找到了老常和亚莎。他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,但有的面孔就是令他感到亲切,而有的则使他生厌。他开始慢慢明白,这是一场梦境,于是他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睛,天光乍现,视线开始对焦,而他又一次陷入了怀疑,以为这是另一重梦幻。

眼前是阿离的脸,他手里举着一只“鸡腿”,散发着香喷喷的气味,塞到沈道玉手里,油顺着手指流下,将热量传递到了手心。沈道玉盯着这只“鸡腿”有些发呆,被阿离推了一把:“愣什么呢?快吃呀!吃完了上帐篷里睡觉。”一旁传来常百川呵呵的笑声:“在这儿你都能睡着!”

沈道玉的鼻头又一阵发酸,让他猛吸一口,把眼泪忍住了。他点了点头,嗓音沙哑地说了声“谢谢”,大口咬在那只“鸡腿”上,一口下去,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鸡腿,肉质比鸡肉粗糙,味道也有些土腥,油水虽多,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的肉香,好在用调料掩盖了腥味,也不是多难下口,尤其沈道玉饥肠辘辘,实在是无暇再管味道如何,顷刻间就吃掉了大半。

“怎么样?味道还可以吧?”

沈道玉本以为是在问他,抬起头一看,原来是老常在跟菲儿说话,后者正啃着一只翅膀,赞不绝口:“老常的手艺真是没得说!”

沈道玉只好尴尬地笑笑,转头问阿离:“这应该不是鸡肉吧?”

“哈?”阿离被问得一头雾水:“大王燕呀,你不知道?”

“大王燕?”

“老常打的,烤的时候你不是还看到了吗?”

“吃的原来是宝可梦啊。”

阿离噗嗤地笑了起来:“那你想吃什么?”

“不不,我不是这意思,就是这燕子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算了,没什么。”沈道玉再次低下了头,嚼着剩下的燕腿,嘴里的味道比之前更不如。

“哎,你们知道吗?橙华森林前不久又有训练师失踪了。”老常的表情简直是准备围着篝火讲鬼故事。

“都多久以前的新闻了。”阿离一手举着能量棒,一手端着盛汤的饭盒,不以为意:“好像还是个中等训练师,二星还是三星来着,一个人进了林子,最后一次有人看见还是在李家村那边。”

“女的?”亚莎似乎对这个新闻还有些兴趣。

“对呀。真搞不懂,她怎么敢一个人进林子。”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“上个月啦,她是二月底进来的,三月二号打了最后一通电话,然后就失联了。家属是三月十号才报的警,到了十五号才在林子里找到她带的发信器。”

“人呢?”

“没找到,警察鉴定后认为发信器不是暴力拆掉的,更像是意外掉落,所以还不能确认这个人是死是活。”

“这都快一个月了,哪怕真的没事,补给也撑不住呀!”

“运气好的话,打打猎再省点吃应该还行。说起来找到发信器的地方好像离咱们这不远。”

“这里?”亚莎惊讶地捂住了嘴,“这里离104号道路只有三天距离呀!离有信号的村子只有一天半的路程,怎么会在这里失踪了!”

“往好处想,可能是丢了指南针不辨方向,越走越往东,深入密林。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遇到了强盗。”

阿离这话一出口,所有人都沉默了,如果她能在这里碰上强盗,他们为什么不能?沈道玉明显感觉几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微微变了。就在他紧张得快要窒息时,听到出云研哈哈乐了起来:“一个女的,还是孤身一人,肯定会成为坏人的目标。咱不一样,咱有六个人,不说个个都是精英,起码自保没有问题吧?什么样的强盗不长眼,敢攻击六个人的营地?再说咱明哨暗哨多少道岗,不比那门外汉强多了?何况还有馆主带队策应,只要你们别掉队,别乱跑,出不了事!”

紧张的气氛瞬间削减掉大半,沈道玉暗暗松了口气,这里只有他一个外人,而且来路不明,要是对方真的起了疑心,可比把他扔进过动猿群里要命多了。只是没有想到,原本看起来一本正经把“安全安全”挂在嘴边不放下的教官,会是那个替自己解围的人。

“对了研哥,杜娟姐说怎么安排沈先生了吗?”

阿离的问题又让沈道玉屏住了呼吸,说是安排,实为处置,而他一个当事人反而没有半点发言权,满腹的牢骚也只能倒着咽回去。

“今天太晚了,明早派人来,让咱别急着走。”

“那行,就调整一下值班顺序吧。上半夜老常和研哥,下半夜我、菲儿和亚莎,总之尽量保证有一个男人,不然帐篷里躺不下四个人。”

 

沈道玉记得自己没有和阿离聊什么,就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,黑暗中沉重的身体只有被投入水中无力挣扎的疲倦感,当他的眼中再次充满色彩时,他确信自己已经身处梦境。

他从高空俯瞰那座城市,碧蓝的天空和英英的白云已经被他远远抛在了后面,脚下是沙盒似的市区,米粒般的楼宇。近了,近了,交织的车流如龙游蛇走,聚散的人群如蚁行蜂屯,震耳的轰鸣声令他的双手紧紧交握,呼啸的疾风刮过他尚显青涩的脸庞。不计其数的人的面孔浮现在他的眼前,当他送别了母亲苍老的脸庞,最后一帧定格在了一个黄色的玩偶身上。

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玩偶,三向隆起的头颅,一对薄薄的羽翼,头上贴着三张便笺。沈道玉手上有一支笔,或许应该写点什么,他如此想着,于是就在第一张便笺上写了,写得很慢,很工整,虔诚的心情如同礼佛,令他自己都咄咄称奇。玩偶的肚子上睁开了一只眼睛,墨绿色的瞳仁深邃如幽冥,这只眼睛直直地向上盯着,一束白光由此发出,射向天空,仿佛要把漆黑的夜空打出一个窟窿来。然后,这只眼睛慢慢地,慢慢地转向了他,盯住了他。

他惊醒了,脑海中最后一个场景绝非炙热的烈焰和万钧的风压。母亲的脸庞,久未回归的老屋和朝思暮想的故乡,都已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。他没有想到,最后一刻,令他魂牵梦萦的却是那张小小便笺上的文字。他写下了什么?不记得了,只知道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,比这世上所有事都要重要,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。

他缓缓坐了起来,帐篷里湿漉漉的,让他想起睁开眼时所见的那个小湖,湖水清澈似镜,仿佛未沾过半分尘埃,湖中心有一座石台,供奉着一块光洁的大石头,发出阵阵荧光。他胸口砰砰悸动,眼眶也有些胀痛,紧接着,耳边传来了人的争吵,终于令他回归现实。

“杜娟姐出了事,我得去找她!”

阿离的声音在颤抖,充满了焦躁和愤怒。听清了说话声,沈道玉才猛然发现奇怪的事情:本来至少应该睡三个人的帐篷里只有他一人。钻出帐篷,外面是漆黑的深夜,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空气中满是青草的芳香和潮湿的水汽,篝火仍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,升起袅袅的白烟,五个人全都围在篝火旁边,争吵声使紧张感萦绕在这遮雨棚下狭小的空间里,挥之不去。

“杜老师说得明明白白,A计划就是放弃所有行动,立即撤离。她的考虑你应该非常清楚,就是首先保证咱们的人身安全。”说话的是亚莎,尖声争执让她的话语都有些含糊,而且说的内容也让沈道玉一头雾水。

“我当然知道首要的是安全,可是大营全灭,这种事你相信吗?我不相信!”阿离面红耳赤,一步不让的态度让沈道玉大感惊讶,再往旁边一看,菲儿和老常两人也是不知所措,完全插不上话。

“那你想怎么办?去找她?你连她在哪都不知道!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!你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!你准备送死去吗?”亚莎的眼睛在火焰的映衬下显得通红,在这通红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中,似乎有几点晶莹闪过。

“阿离你先别急,坐下,坐下,冷静点。”这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刻,能挑起大梁的只有身为教官的出云研,他按着阿离的肩膀让他坐下,又挥手叫亚莎不要说话,这才转过头问菲儿:“详细说说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“凌晨3点15分,杜娟老师的大营方面用公频发来紧急通讯,有一伙来路不明的队伍正在接近大营,数量在十人以上,身份识别不予理会,是否携带武器不明。杜娟老师命令全体原地待命,清点人数,加强防范,做好应急准备,3点半的定时联络取消。凌晨3点40分,大营方面发布一级警报,启动A应急预案,然后,通讯就断了。”

“试过备用频道吗?”

“三个备用频道全试过,没有用,我们和大营失联了,但和其它各组通讯良好。”

“看来不是技术原因。”出云研深吸一口气,微微抬头向上仰望,从他的角度,大概只能看到遮雨棚黑乎乎的底面,“大营出事了。”

菲儿继续说:“凌晨三点整的定时通讯明明没有什么问题,大营3点15发现的入侵者,3点40就失联了,25分钟,包括杜娟老师在内11名精英训练师全部陷入险地,连个说明情况的时间都没有,这……有可能吗?”

“当然不可能!”还没等出云研开口,坐在旁边的阿离已经喊了出来:“杜娟姐是实打实的五星,和那帮荫袭的废物完全不一样,别说有助手,就是她一个人也够打十个,更何况还不是偷袭,接触之前就被发现了!”

“是的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菲儿也点头表态:“能在25分钟内将11名精英全部打败,需要极其强大的战斗力,这种战斗力,足以用‘恐怖’来形容。”

出云研眯起了眼睛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要么,发生了一件超自然的事,即这种恐怖的战斗力是超出概念的,以至于连杜娟老师都无所适从,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报告;要么,”她停顿下来,双眼炯炯有神,似能放出光来,“我们相信一种更可能的推论:敌人采取某种方法干扰了大营和我们之间的通讯,他们甚至掌握了全部的备用频道和接收密码。”

“你是想说……”

“有内鬼!”

可怕的沉默充斥在潮湿而清冷的空气中,沈道玉感觉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了,空寂的林间,只有木柴燃烧的爆裂声响,每爆响一次,就像有一面大鼓在他心里重重敲响一下,令沈道玉心惊胆战。现在他心中突然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念头:这是在打仗吗?这不是学校的生存训练吗?不是应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进行吗?怎么到了这里,连敌人和内鬼都窜出来了?

打破沉默的是出云研大声的咳嗽,这一声咳嗽吸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,他朗声道:“如果有内鬼,馆主的命令就解释地通了,对方可能没想彻底打破大营,只是牵制大营的力量,切断我们的通讯,然后用假消息迷惑我们。接下来的联络,说不定是求救信号,也可能是要求报告位置和人员,要求我们定向移动等等。总之,如果对方有能力干扰大营的信号,那么大营传出的一切信息都是不可信的。”他停顿了,目光落在阿离身上,后者终于冷静下来,对出云研的推理频频点头,“不管怎么样,现在情况不明,我们不要轻举妄动。依馆主的命令,启动A应急预案,从即刻起,对一切以大营名义发出的通讯予以忽视,并更换身份识别口令,全体进行小组撤离的准备。常百川,你去确认暗哨,阿离,巡逻周围,其余人,拆除营地,打包封装,熄灭营火,保持警戒。现在对表,”众人一齐低下头,注视着手腕上的手环,“凌晨4点11分。全体都有,执行命令!”

“是!”

众人站直,异口同声地答道,然后分散开来,各有各的忙活。阿离停留了一下,似乎想和出云研说什么,刚刚开口叫了一声“研哥”,就突然停了下来。

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笛声,在空寂的林间分外清晰,仔细听,笛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铃铛的响声。就在沈道玉愣神时,在场的几人刚刚平复的心情又顿时紧张了起来,只见众人或就地蹲下,或倚树而立,寻找着最近的掩体,纷纷抽出了随身的武器。

空气一时凝滞了一般,只有笛音还在树林间回响,沈道玉傻愣愣地站着,不知所措,被阿离猫着腰跑过来摁倒,连拖带拽地趴到了那棵横躺的树干后面。“怎么了,这……”话未说完,就被阿离捂住了嘴。

“有人来了,很近。”阿离左手握着一只精灵球,右手按了几下求救的手环,再扳开了手枪的击锤,低声对沈道玉说:“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,记得别露头。另外,”他大喘了一口气,把什么东西塞到自己手里:“机灵点儿!”

笛声停歇后,空气中安静得可怕,一时间连鸟啼和风声都统统消失了,充斥在人耳边的只有寂静引起的蜂鸣和沉重的呼吸声。沈道玉握着阿离塞给自己的短刀,不知所措地倚在树干上,突出的枝杈刺痛了他的后背,他紧紧咬着嘴唇,不敢发出半点声音,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抛弃到岸上的鱼,连挣扎的力气也在慢慢丧失。

几息之间,仿佛过了一个世纪。第二声笛音响彻碧空,尖锐、紧促,就像赛场上的发令枪,让出云研一声暴呵:“停止前进,口令!”

阿离持枪的手向前猛地一挥,一个黑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,呼呼啦啦地向前飞去。笛音仍未停止,如警铃般刺耳,又见常百川得了出云研的指示,嘴里含着个黑色的哨子,尖啸声穿透了人的耳膜,震得沈道玉头皮发麻,不知多少鸟兽被这声哨音惊醒,四散奔逃。

“停止接近,我们要开枪了!”出云研第二次高声喊着,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。

“阿离,佯攻,一点钟方向。”

阿离手里的精灵球高高抛起,耀眼的炫光闪过,疾风在身边吹起,飞沙走石令人睁不开眼睛,树叶和蓬草在风中沙沙作响,连他的怒吼也被这狂风掩盖,一只青蓝色幼龙的身影却牢牢烙印在沈道玉的脑海中。

“……七星,龙卷风!”

狂风呼啸吹过林间,猎猎之声令人胆寒,却在某一处突然停下了脚步,沈道玉探头望去,黑暗中难以视物,只能见一块巨石屹立在前方,后面似乎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,在篝火的微光下,隐隐绰绰,很不真实。

“好像是大朝北鼻的守住,我看不清楚。”菲儿举着望远镜报告道。

“你看到他们的光源了吗?”亚莎同样举着望远镜,低声问着。

“没有!”

“难道是用夜视仪?”

“不管它!”出云研打断了亚莎的话,握枪的手往前一挥,朝身后几个人喊着:“饱和攻击!”

对于出云研的指令,阿离明显愣了一下,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狩猎凤蝶飞了回来,边飞边画着“8”字,他打了个手势,让小彩旗尽量远离迷你龙攻击的范围。

“七星,龙卷风!”

“加维鲁,种子机关枪。”常百川配合着。

狂风再次卷起,混合着木守宫快速吐出的种子,一路上挂断了凌乱的树枝和飞舞的叶片,却再一次在那巨石前停下了步伐。

沈道玉的余光扫到了一缕闪光,回头一看,菲儿和亚莎手里的精灵球同时展开,娇小的棕色兔子和人形的火鸡纷纷出现,是卷卷耳和力壮鸡。却见菲儿不知喂了卷卷耳吃了什么,揉揉它的头,向前一指:“小妞,阳光烈焰!”

“多吉,喷射火焰!”

卷卷耳全身瞬间变得灼热难当,它张开了嘴,一道光束朝前方喷射而出,混合着长长的火龙,晃得沈道玉双眼白花花一片,耳中是震荡不绝的巨响,鼻孔里呼吸着烧灼的空气。他紧紧抱着头,好似灵魂在地狱中炙烤,他觉得自己简直元神出窍,惊恐不已。就在这一瞬间,他又看到了那个嫩黄色的,小巧玲珑的玩偶,玩偶睁开了它墨绿色的双眼,然后,是那只腹部中央的,深邃如幽冥的眼睛。

“啊!”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断掉了。他终于无法忍受,大声吼叫了出来,但只是刚刚开口,就有一只脚狠狠地踹在自己身上,把他踢翻在地。

“安静点!”出云研的怒吼萦绕在耳边,久久不绝:“报告战果!”

“重伤大朝北鼻一只,敌方正在后退。”

“要追击吗?”阿离问道,身体已经站了起来。

“不要!”出云研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原地待命,保持警戒!”

“那是什么?”却见老常手臂高高地伸出,直指天上,他的位置在遮雨棚之外,视线没有任何阻挡。阿离一皱眉,也跟着抬头,然后一把将遮雨棚扯掉。黑洞洞的天花板一撤下,沈道玉就感觉天光大亮,全身都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,已经早晨了?怎么可能?明明才凌晨四点!

“什么东西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光芒便照耀大地,比刚才的阳光烈焰更加明亮刺眼,不带半点声音和温度,是纯粹的能量流动。身处这片光芒之中,明与暗早已没有了界限,到处都是明亮的,没有半点阴影笼罩的地方,眼睛的睁与闭也没什么区别,一切都是白茫茫,亮堂堂的。至于听觉呢?触觉呢?嗅觉呢?味觉呢?无不早已失去了。耳中只能听到嗡嗡的鸣响,手上只能感到软绵绵的桎梏,用力呼吸,也无法闻到半点味道,奋力站起,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。放眼望去,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

然而,就在这干干净净,一无所有的大地上,那只黄色的玩偶张开了它薄薄的双翼,全身金光闪耀,沈道玉终于看清,它哪里是一只玩偶,那分明是一颗滑过天际的星星!它越飞越高,越飞越远,最终消失在了无尽的天穹。然后,就像断开电闸一样,这刺眼的,照耀天地的光芒突然消失了,将那漆黑的星空归还给世间。

那是,七夜的许愿星——基拉祈!

沈道玉在意识底层嘶吼着这个名字,陷入了深深的黑暗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“菲儿,菲儿,醒醒,醒醒……”

总算睁开了眼睛,她的意识有些迟钝,上下左右看了一圈,才感觉力量在慢慢恢复。

“太好了,你终于醒了!”

眼前少年的脸在逆光中涂成了黑影,但仅凭剪影她也能分辨出来,这是阿离的脸。

和这一个月来的每一天清晨一样,她在薄薄的晨雾中捕捉到了这只黑夜精灵的身影,只不过这一次,她是在少年的双膝上醒来的。

菲儿感觉脸颊红得发烫,手忙脚乱地坐起来,草地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角和头发,让她感到格外清冷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只记得有一束光……”

白光从天而降,那一瞬间,菲儿怀着想要保护什么的心情,毫不犹豫地扑了出去,后面发生了什么事,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。

“你晕过去了,那束光是有攻击性的,我估计可能是什么宝可梦的技能。包括亚莎、老常和沈道玉都晕过去了,研哥反应很快,放出来自己的宝可梦挡住了攻击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小妞的替身帮我挡掉了一次攻击。”

是吗?小妞为什么会帮阿离挡下攻击?菲儿心里的疑问不想明说。

“其他人呢?”左右看看,这里根本不是原来的营地,他们正坐在一棵参天榕树下,这榕树的树干可能有八九人合抱粗,他们的营地没有这么明显的标志,坐在树荫中的菲儿甚至分辨不了方向。

“走散了。”

“怎么会……”

“白光的攻击结束后,营地失火了。”阿离的脸上难掩尴尬之色,他挠着头苦笑道:“可能是因为我扯下遮雨棚,它掉到篝火里引燃了。”

“遮雨棚上全是水,哪有那么容易点着?”菲儿疑惑着皱眉。

“可能和白光有关,不光是遮雨棚,甚至林子里本来潮乎乎的树木也变得易燃,火势大得不正常。”

“有点难以置信。”

“好在有杜娟姐他们帮忙,才能把你们几个昏迷的安然无恙搬走,不过刚才下了一场雨,这时候火应该已经灭了。”

“等等……”

“只可惜,避火的时候和他们走散了……”

“阿离,等一下!”菲儿急切地阻止了阿离,目光中充满了惊讶:“杜娟老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这个啊……”阿离仰起头,似乎在思考如何给菲儿一个合理的解释,终于下定决心说:“攻击……啊不,接近咱们的就是杜娟姐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菲儿满脸的怒容表示她认定阿离是在耍她。

“我说的是实话,全都是杜娟姐的计划,这是一次实战演习,考验我们对突发事件的应急能力。”

“你在说什么傻话?”

“是真的,你想想,她是不是订购了一批夜视仪?还是我搬回来的。这就是为了计划做的准备,之一。”

“怎么可能?”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看到阿离诚恳的眼神时,菲儿多少也有些信了:“那夜里的紧急通讯和失联……”

“是演戏。”

“对我们营地的袭击?”

“那只大朝北鼻是杜娟姐的,叫北望。”

“你认出来了?”

“我就是在杜娟姐身边长大的,她的主力我能认不出来吗?”阿离哈哈一笑,向后扬了扬头,“知道为什么当时对方放着让咱们打,没有还手吗?杜娟姐怕一出手吓到我们,万一有人心态太差擅自跑了就麻烦了!”

菲儿目瞪口呆地想了半天,突然双拳捶地,兴奋地大喊:“我说为什么出云教官不出手,他原来是卧底啊!”刚一说完,转而想到自己对于内鬼的猜测,脸红到了脖子,再不出声了。

“研哥说你对于内鬼的分析很精彩,他们制定计划时都没有想到,当时把他都说蒙了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千真万确!”

菲儿听后莞尔一笑,眉眼含羞,另一个问题却迎上心头: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和出云教官一块儿骗我们?”

阿离干笑着不说话,既不点头,也不否认,吊得菲儿心里直痒痒:“你到底是不是?”

“你觉得呢?”他居然反问回来。

菲儿略一琢磨,就点头道:“杜娟老师肯定全告诉你了。”

“差不多。”阿离轻轻点头,神色严肃起来:“先不说这个,咱们现在的问题就一堆呢!”他扶着榕树干站了起来,摘下自己的无线电和手持GPS,“首先,我刚刚发现,包括无线电、GPS、手环在内的所有电子设备,全部因刚才的白光而损坏了,也就是说,我们和大家失联了。”

“咱们的位置在哪?”菲儿也站了起来,翻开地图,她脚下还有些软绵绵的,但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。

“大概在这里,没有GPS我只能估算。”

菲儿盯着地图愁眉不展,阿离在地图上画的圈已经偏离预定路线很远了,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,这种时候最好不要乱走,而是呆在原地,等待救援。

“第二个问题,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呆很久,因为我们没有补给了。”

菲儿猛地抬起头来,这才意识到两个人几乎没什么装备,只有随身武器和小腰包,装食物补给的背包不在身边。

“失火的时候太匆忙了,什么都没来得及拿。咱们的食物只有两根能量棒,药品只有我的急救包,水壶里也没有水了。”

“阿离,你想怎么办?”尽管菲儿一向极有主见,但在这弹尽粮绝的时刻,她还是更希望听听这个少年的意见。

“我们走过来用了大概一个小时,结合现有的补给量,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三到四个小时,这段时间可以在小范围内寻找一下水源。但是如果到中午杜娟姐还没有找到我们,就说明他们的搜寻方向有问题,我们要进行移动。”阿离在地图上点了几下,对菲儿说:“象山村,一个南岛人的村子,离咱们这里只有半天的路程,从中午开始走,能赶在天黑前到村里,那时我们就能得到足够的补给,无论等下去还是直接走出森林都没有问题。而且杜娟姐也一定会首先搜寻周围的村庄,一举两得。”

看着阿离坚定的眼神,菲儿决定相信他的判断,她重重地点头,脸上浮现出笑容,说:“一切可就交给你了!”

“幸不辱命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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